谰语云水谣

囿一身江湖侠气于心,困一纸恩怨休怀于情。

[云玉]暖夜

  


推开宴会厅厚重的门,与门外风雪交加不同的,迎面撞上来的是暖融融的空气和柔和欢快的圆舞曲。云忘归吸了吸鼻子,阖上了身后的门。

宴会厅的门重而旧,推动时发出的声音不小。但好在,此时宴会厅里的人都沉浸在节日与舞会的欢快气氛中,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云忘归很快看见了他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室友——或者说此时此地他才该是那个外国人。他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室友很是热情地向他科普了一番圣诞节习俗,似乎还打算介绍他身边那个同样金发碧眼的美女给他认识。不过云忘归没怎么听进去,泡了一天的图书馆,此时的他对长席上的自助餐更感兴趣。

身为一个留学生,云忘归既不热衷于国外的传统节日,也不是拥有信仰的教徒,虽然这一段时间来见到的俱是节日的热闹气氛,到底还是不能设身处地的感受到当地人面对这年节的欢欣,反倒是身处异乡的孤独感与日俱增。于是他便应了室友的邀,来参加学生会组织的圣诞舞会。

  

不过他倒是适应得不错。云忘归的眼神落到了宴会厅的正中间、正为舞会演奏舞曲的管弦乐队上。

乐队的成员大多是白皮肤金发碧眼的人,只有坐在左侧最后,垂首细意地抚着竖琴的那个少年,有着和云忘归相近的深沉发色。

那是玉离经,和云忘归一样,是一名留学生,两人还是儒门大学的校友。不过在儒大的时候云忘归并不认识他。


和云忘归几乎是随时随地地被无法形容的异样感纠缠着不同,玉离经在这异国他乡似乎适应得很好——或者说云忘归也不敢笃定的说这里对玉离经而言是不是真的算是“异国他乡”。他记得有一回和玉离经在图书馆的天台上参加聚会的时候玉离经曾提起过,尽管他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这个国家,但是这里确确实实是他母亲的故土。

说那句话时,玉离经用的是和他往日相差无几的语调:温柔、平和,外语的口音和当地人当然不同,不过听起来也不突兀,别有一番柔和的意味。

但是离他最近的云忘归分明看到他眼里的情绪暗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的悲伤和遗憾,连冰冷的月光照到他的眼底都还带着些暖意。

云忘归很快便领会到了玉离经未说出口的遗憾,一时间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时都是冒犯,最后只是就着手里的罐头猛灌了几口啤酒,在周围人一片“原来如此”“难怪”之类的附和中罕见的沉默了下去。

  

竖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大提琴的音色被拉长,最后与钢琴激烈地碰撞在一起,戛然而止。一曲既了,舞池中央的人陆续停下了脚步,向陪伴自己一曲的舞伴告别。云忘归的室友似乎有意让云忘归邀请他身边那位美女共舞下一曲,云忘归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室友耸了耸肩,转头自己邀请那女孩进入了舞池。云忘归从长桌上挑了一碟栗子蛋糕,抬头望向乐队的时候,就看见玉离经也正好望向他这边,碧绿的眼眸——是和当地人几乎一致的颜色和截然不同的形状——带着几分探寻。

云忘归的脑子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朝他挥了挥。几乎忘了手里还拿着叉子,于是姿势就变得有些奇怪。玉离经大约是朝他笑了笑,两人间的距离太远,又隔着舞池中央满怀欢乐的许多人和几乎快实体化的气氛,叫云忘归完全看不分明。

他想走近些去,不知哪儿来的想法让他试图上前去同玉离经讲几句话。但是玉离经很快又低下了头,舞台中央,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年轻指挥家抬起了手,钢琴声顺着温暖的空气缓缓流动起来,舞池中央的人们依着乐曲的拍子进退有度,又是新的一曲开始了。

  

云忘归看着玉离经重新沉浸到了那四十七根琴弦中间去,便端着手里的蛋糕向宴会厅的另一边挪去。那里离玉离经更近,而且看上去没什么人聚集在那儿——虽说是舞会,其实整个会场也并没有那么严肃,仍然还有许多人聚在宴会厅的不同角落里闲聊。

玉离经今天穿着一整套黑色的西装,大约是为了和乐队的人相配。云忘归觉得黑色并不适合他,白色会更合适。因为玉离经的头发是黑色的——其实更像是深紫色——略长,他平时都用一条白色的绸带系起一个低低的马尾,垂在背后——而现在,那头发像是几乎要与黑色的西装融到一起去了。

云忘归远远望着他——虽然比刚才离得近了些——越看越觉得那身黑衣像是一个黑洞,像这些天来盘旋在他身边的冰冷与孤寂,要将他那朋友——或者说他那缕温暖吞没。

  

留学的生活并不好过,云忘归出发前就已经想到了。但他终究不是玉离经那样的,近乎是带着一种“归去”似的追寻感而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对他而言,留学、或者说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留学的目的地,都只是“放任自流”的结果罢了。

而在陌生的异国他乡的孤独,却几乎要将他完全淹没:离开了熟悉的生活环境,他要花费太多时间,去做出一些本该是本能的反应;离开了熟悉的语言环境,他要投入十万分的认真,才能完全听懂身边人说的话。生命的前四分之一进程中从未侵扰过他的孤独感,似乎在那个秋天成倍地加诸他的身上。

因此他到现在仍记得第一次见到玉离经时的场景。因为对留学生活的不习惯,最初的三个月,除了上课的时间,他几乎将所有被允许的闲暇时间都投在了留学生服务中心。服务中心并不是每天都会有留学生的聚会,最多也只是每周一次。对他而言,“去那里”这件事,本身更像是一个程式化的精神寄托。

那天的玉离经应该是去取一封国内寄来的信的。他不住在学校宿舍里,因此寄信的人似乎搞不清楚他的收信地址,辗转来去的,那封信就到了服务中心的手里。

那段时间,玉离经的课程安排得很满,似乎只有中午服务中心休息的时间有所空闲。服务中心的人与云忘归早已很熟悉了,于是便拜托他在中午时分去图书馆代为转交这封饱经磨难的书信。

  

云忘归欣然接受,大概是为了信上那个熟悉的寄件地址和邮寄这种叫人怀念的方式。

这封信是从云忘归的家乡寄出的,那个他曾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城市。

云忘归中学的时候也曾写过信,那时候流行交笔友,云忘归也有一个笔友,是同市其他中学的学生,和他同龄——虽然升入高中之后,那个笔友就几乎与他断了联系。


中午时分,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午休,图书馆里也没什么人。云忘归从自动贩售机上买了一杯其实还带着点温度的冰美式,邮寄单比信件本身还厚的书信被他揣在口袋里。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穿过玻璃瓦落在云忘归的眼前,细碎的尘埃浮浮沉沉。然后门厅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人在这寂静的中午时分,挟带着冬季的寒意落到了云忘归的眼前。

云忘归于是抬头去看他,来人有一头紫色的长发,碧绿的丹凤眼,相貌昳丽。云忘归犹豫着开口,一是不知道该怎么询问他是不是来取信的“玉离经”,二是他实在有点吃不准来人的性别。

但是对方并没有给他先开口的机会,反而抢先叫出了他的名字:“云忘归……?”云忘归怔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应该就是玉离经,于是大方地开口:“你好,请问你是来取信的玉离经吗?”

云忘归敢说他那时在玉离经的脸上看到了短暂的,可以说是“惊喜”的表情,虽然他望向他的视角微微有些逆光——虽然他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那是为什么。

他和玉离经就是这么认识的。在那个有阳光的、在云忘归的记忆里似乎是格外的温暖的中午。

是阳光带来的温暖,和此时宴会厅的温暖又有所不同。

  

竖琴的滑音巧妙地为这支舞曲收煞,舞池中的人群四散。本就是为了“交谊”而开办的舞会,舞池中央的人更多的还是遵循着“交换舞伴”的规矩。云忘归伸手想去拿一杯香槟,一只纤长的手却橫拦在他的眼前,洁白的手背勾勒出女孩年轻的活力。

“先生,请您赏光。”面前是一位金发的女孩,碧绿的眼眸不像大多数当地人那样大而深邃,反而有些狭长,很像玉离经,但是女孩脸上挂着的大胆而明媚的笑容与玉离经身上那宛如月光似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云忘归下意识想拒绝,但是按照舞会的礼仪他不该拒绝女士的主动邀约。他回头去看玉离经,玉离经却不在看他,眼神不知追寻着宴会厅何处。

下一支舞曲即将开始了,华尔兹三拍的进退,偏偏叫他有些骑虎难下。

“失礼了。”云忘归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接受女孩的邀约,甚至可以说回绝得毫无礼貌。好在对方不是什么十分在乎这种事的性格,只是提起裙摆向他微微欠身,转头离开罢了。

云忘归叹了口气,心想今晚或许果然还是不该来的。

他会答应室友的邀约,百分之百的原因是为了他说的那句“学生会请了校管弦乐队演奏舞曲”。

更确切的说,就是为了玉离经。

认识了玉离经之后,他就不再像原来那样频繁的跑去“骚扰”服务中心了,取而代之的是同玉离经“混在一起”。

他与玉离经曾是同校的同学,也是同乡,因而有许多共通的话题可聊。久而久之,他与玉离经的对话就不仅仅局限在儒大的学习生活或是苦境的风俗习惯了。他们开始聊一些更自我的东西,比如兴趣爱好,比如对待某些事的态度。

他喜欢和玉离经不着边际地漫天闲聊——或者与其说是喜欢,更像是享受。

于是他不再安于只是和他聊那些,随便哪一个苦境人都可以接上的话题,他更想听玉离经说说那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话,无论多少。

有时云忘归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寄生虫,依赖着玉离经的生活而生活着,他事无巨细地吞食着玉离经的生活,甚至仍不觉得餍足。云忘归想这大约是被神明——如果世上真有神明——厌弃的黑暗,而他正寄生在这样的黑暗里,为的是更接近一些那触手可及的光明。

他赖以生存的光明,他深深依赖的光明,玉离经。

他想他或许是喜欢玉离经,或者,云忘归看向舞池中央抚弄着红色蓝色琴弦的玉离经,感受着心脏在胸腔内不规律地跳动,他想,或许自己真的爱上了他。

至少他已经再也离不开他。

  

这就是最后一曲了。玉离经心想。

指挥的手势轻而有力的挥下,玉离经抬手,属于竖琴的最后一个泛音和着钢琴与小提琴的交缠消散在空气中。舞池中央的人们已停下了脚步,互相告别,舞池外的人则为他们报以掌声。

玉离经跟着乐队的同伴们起立,向大家鞠躬致意,在抬头的间隙寻找那个属于他的熟悉身影。

云忘归,今天穿着一身白色的燕尾服,深棕色的短发用心打理过——至少不像平日那样不服管教。他在第二支舞曲过半的时候走进了会场,又在第四支舞曲过半的时候消失在了玉离经的视线里,直到现在,玉离经仍然没有再次看见他。

留下完成了一些扫尾工作,玉离经婉拒了乐队的“庆功宴”。他有点想去找云忘归——虽然此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才是。从宴会厅的后台重新回到宴会厅的时候,宴会厅里已空无一人,只有暖色调的明亮灯光依旧生辉。

玉离经穿过空荡的舞池,华丽的水晶吊灯被穿过中堂的风吹得叮咚作响。玉离经没有闲心在乎这人工与天然和谐而生的韵律,只顾着低头给云忘归发消息。

  

在这个属于他母亲的故土偶遇云忘归,对他而言实在是一场意外之喜。

他早就认识云忘归。他曾对云忘归提过,说在儒大时他就见过云忘归几次,虽然没能和他交上朋友,但是也算是能把他的人跟名字对上了。

其实是谎话。

他早就认识云忘归,早到中学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他了。

云忘归大约已经不记得了吧,或者说云忘归即使记得,大概也不会知道那个人是他。

毕竟他们从未见过面,毕竟他已经改头换面。

对玉离经而言,在那段他几乎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日子里,所有仍可捧在手里的东西都像是从无明的深渊里艰难打捞上来的过去的残骸。它们大多沾染着深渊的晦暗,除了那几封来自同一座城市、兜兜转转几圈才送到他手上的、总是用端正的字迹写着寄件人的名字的书信。

云忘归。

难得有人不用笔名来交往笔友,大约是因为这个名字本身就很像一个笔名。不过也正庆幸于此,让他能在暗无星辰的夜里反复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刻画这个名字,直到他最终决定斩断一切,踏上一条虽名为溯源,其实归根究底也只是在追寻一个梦幻泡影似的渊源的路。

却在路口就见到了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在等待他的星星。

  

玉离经匆匆推开宴会厅厚重的门,古老的木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屋外的朔风混着冰雪,寒冷却安静地朝他涌过来。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玉离经在门廊昏黄的顶灯下站定,还没来得及看清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消息,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离经!”

是云忘归。

云忘归仍穿着那身白色的燕尾服,站在雪地中间。远处的灯光在他的身后打亮,伴着晃晃悠悠的音乐声,让他看上去像是传说中的天使。玉离经一时看得失了神,直到云忘归像在宴会厅那时一样朝他挥了挥手,他才从迷离的幻象中脱离出来。

玉离经想向他走过去,云忘归却先他一步朝他小跑过来,粉末似的雪花飘飘扬扬,最后在一圈圈晕下的橙黄灯光下尘埃落定。云忘归就这样停在了玉离经面前,白色的燕尾甩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尚未落下,衬衫领口的领针在灯光下闪烁了一下,在橙色灯光下看不分明。

“你不冷吗?”玉离经皱了皱眉,上前半步想把云忘归敞着的礼服外套拉拢些,却被云忘归捉住了手:“离经,你看上面。”

玉离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两人中间向上看,巴洛克式的拱券门廊将视野划作两半,一半是暖黄灯光笼着的节日气氛,一半是深蓝色夜空与暗沉的云团。然后玉离经看见了拱券下的花环:深绿的叶片和鲜红的果实交错着,中间穿间着金色的缎带,两个金色的精致铃铛挂在中间,在风中微微颤动着——那是一个槲寄生环。

玉离经很快想起了那个关于槲寄生的传说,还未等他有什么反应,他就感觉到自己被面前的云忘归用力地拉扯了过去。他一时有些失重,然后被云忘归牢牢的禁锢在怀里。云忘归那个该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吻覆上来之前,玉离经匆匆地瞥见了那个领针的本来面目

——原来是翡翠¹。

玉离经又回想了一下那个传说的结局,或许他们真的可以永远在一起。

永远。



[1]换了好几个宝石(?)最后选择了翡翠,一是翡翠和离经的眼睛颜色很像,二是翡翠是离经的诞生石(虽然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翡翠点缀的领针×)


因为昨天和室友团建以及今天考普通话的缘故拖到了26日傍晚才搞完的圣诞节篇。起源是姐妹用彩绳编的迷你槲寄生环。

中途犹豫了一下是写云玉跳舞还是槲寄生的传说。

最后决定还是给槲寄生一个面子。

以上,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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